6 解伤
我又作了一场深刻的恶梦。梦见自己在隔天周会上被叫上台,还被指责我的态度傲慢无理。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,但凭第一直觉告诉我是Miss
Eng。而其余的老师以及同学们的眼神(虽然没有画面)让我感到十分难堪,深深觉得自己是个笑柄。
“像她这种顶撞老师的学生,希望当中的某些同学引以为鉴。千万别像她一样,企图挑战权威。”
挑战权威……这刺耳的四个字有如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巴,刺激。我攥紧拳头,指尖刺入掌心。痛。
我只是不想再憋住尿意,所以才闯自去上洗手间而已。为什么要说得那么难听?为什么?
“够了!”我低声骂了一句,脸色十分难看。但没有人发现到我的异状。
“郑佳莹!你就在这里罚站,直到下课……”
“我说够了!”
我实在是听不下去!双手奋力推开这个指责我的人。彼此不断拉扯。
“我回来学校并不是被你这样羞辱的!说我无礼,那你的态度呢?又不见你检讨自己?你不知道我的病不要紧,但不代表你可以替我判断我是个怎样的学生!判断我是个怎样的人!”
我继续和这个人拉扯,然后一同摔倒在地。接下来的画面好混乱,一时跳到同学们的互相叫嚣,一时跳到了老师们的劝架。画面中已经没有了我的出现,只传来我那发泄式的怒喊叫骂。
直到,妈妈的唤醒才打断了这场恶梦。我连喘口气,从趴着的姿势醒来。眼眶是湿的,而手背因用力抓着床单的缘故而爆出青筋,太明显了。
“出去吃晚餐吧,我炸了好多你爱吃的炸nuggets。”
我擦掉眼泪,拉高被单盖过头以示抗拒,但被她扯下。
“来啦,起来啊,别做懒虫。准备,一二三!”妈妈拉着我的前臂,将百般不愿的我给拉了起来,另一手则捡起地面上的锡纸。要是换成以前,她一定会唠叨我怎么不把垃圾丢进垃圾桶里。
“除了炸nuggets,还有西洋菜汤、苦瓜炒蛋和煎三文鱼。看吧,全都是你的最爱哦。”妈妈用了一种我没见过的轻松语调想要逗我开心,但很明显的不成功。
我没了食欲,只勉强的吃了几口。至于手中握着的叉子,我原本是要用来插炸鸡块,但却不知觉的转移到盘子上猛戳,发泄心中的怒气、不甘。
“不要再为这件事生气了,好吗?”妈妈突然拿走了我手中的叉,这个举动造成我很不爽。
“你不是我,你当然可以说到那么轻松啦。现在是她伤害了我,我怎么可能就此作罢,便宜了她?”
“那你想要怎样?为什么要拿这些事来烦自己?不能就这样算了吗?!”
获得这种回应,我怔怔的看着妈妈。这语气,这不耐烦,是在责怪我吗?为什么?
“够了!”我又不争气的哭了,“你就认定是我小气、看不开,是我的错就对了!”
手往桌上一扫,意外的将自己的饭菜给打翻掉。我愣了愣,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,趴躺在床上。
“真让人失望啊。”
“蓝色破坏”来了,我紧捂着双耳。
“说好要关心、聆听你的,但实际上却说一套做一套。明明受委屈的是你,妈妈却帮别人说话,摆明她根本没有站在你这一边。”
“给我滚!”我低声骂道,拿起枕头往衣橱一扔,撞出“碰”的一响。
“你别想在我体内搞破坏!”觉得还不够,我再抬起一只大娃娃丢向衣橱。任由情绪发泄后,我颓丧的坐在床边,抱着头,不断深呼吸。
“不对啊。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、我的错。那我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情,跟自己过不去?”
忧郁症患者,很容易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在自己身上,责怪自己。我必须先要让自己冷静下来,避免过度的自责感来影响自己的情绪、病情。冷静,要冷静。
“虽然,我没向她提起过自己的状况,但她也不应该用这种强硬的姿态,来阻止我去上厕所啊。好声好气,不能吗?”我垂下头,一手将刘海往后拢。隐约中,我听到妈妈在客厅处通电话,伴着啜泣声。我身子一颤,起来准备扭开门把但马上抽回了手,回坐在床上。
“不是说过,别让它来影响我的吗?可是我现在在干什么啊?”
我对自己“啧”了一声,把手靠在额头上深呼吸,然后对“蓝色破坏”作出警告,叫它快滚。
躺在床上好久好久,有人在门外敲门叫我,我先确定情绪已经平伏下来后才开门。是爸爸。他刚下班,连澡都还没去洗就进来看我。
“如果你是来叫我原谅Miss Eng,或是叫我不要放在心上之类的话那就免了,我是不会听进去的。”我还在气,气她的态度强硬,以为这才算是作为老师该有的权威。但是我,吃软不吃硬。
“你要去哪里走走?等我吃完饭后就带你去,散散心。”
在他这么一问,我就忽然想起附近的空地又举办了游乐场,已经有好几年没去了。
爸爸表示会带我去,不过要先等他吃完晚餐才出发。
“妈咪呢?”我换了一件衣服,从房门出来,发现客厅好安静。这段时间是妈妈收看台湾长寿剧的时刻,平时少看一集都不可以,错过了就会觉得很可惜。
“她去了萍阿姨家聊天。”萍阿姨是我们的邻居。
“刚才….刚才她跟你通电话的时候,有哭吗?”我问,声量并不怎么大地问。
“有啊。不过没事啦,她一不开心就会找人聊聊天,诉苦一番后心情就会好很多啦。”
爸爸这么认为,但我想恐怕不会。
我到厨房帮爸爸盛饭,经过饭厅时看见被我打翻的饭菜已经清理掉。一想到刚才对妈妈发脾气,我的心好像被一手奋力的掐住,好不舒服。
“不叫他们一起去吗?”爸爸所说的他们,就是和我年龄相近的邻居们。
“他们都有自己的活动。人长大了,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经常一起玩了。”我带着失落的语气回话。回想起小时候的我们总爱在一起玩闹,但在上中学后就渐渐疏离了。所以有时候我好希望我们不会长大,这样就能一直一起玩。最重要的是,我还没患上这个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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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游乐场的宣传不足再加上需要入门票,所以前来这里的人并不多。那也好,我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去排长队,免得什么兴致都没了。
我先玩旋转木马,接着到滑浪飞船和碰碰车。玩了几趟后我的心情有大大好转,但还是笑不出来。
我在乘坐摩天轮的队伍中转过头望向爸爸,见他依旧的对我摆手摇头,到处走走。
“我们一起坐吧。”我从队伍中走出来,拉着他一起乘坐。摩天轮转了好几圈,我们还是没有说话,只是坐在包厢内看夜景。
“其实,我也有过你这个病。”爸爸的这番话一出,使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,惊讶不已。
爸爸也有过和我同样的病?我怎么没听他说过?
“在中一时期,我因个子长得又矮又胖,所以经常被一群长得又高又帅的男生取笑。他们不断说我很丑很笨,倒不如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更好。但在最后他们补充说这只是在开玩笑,叫我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“这是在霸凌了!”我的语气有点激动,“真搞不懂这些人的的心态,欺负、嘲笑别人到底有什么好玩的?只是在开玩笑不要认真?他们还挺会推卸责任的嘛!”
“渐渐地,我开始抗拒上学,情绪一天到晚都是低沉消极的。在那个年代,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忧郁症,只把它当作跟神经病一样。所以,周围的人都离我远远的,就连我最亲近的弟弟都排斥我,大骂我是个怪人。只有你的婆婆关心我,即使不得空她也陪我搭巴士去看医生。”
我睁大眼的看着我爸,无法想象这一个那么温和、经常带着笑容的人居然有过这段遭遇。若换成是我,恐怕没法像他一样那么乐观了。
“佳莹,我身为过来人,却忽略掉你的感受。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到你的频……这个病的话,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到这种地步。在这里,我想对你说,无论发生什么事,你要相信我和妈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。只是因为我们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,所以让你误以为,我们不站在你这边。”
“我的一位老师已经帮我向她讲解整件事了。我从来没指望过她会向我说出那些致歉的话,更不希望被她、被这件事搞得我情绪、病情恶化。因为,这并不完全是我的问题、我的错。”我笃定。
“没错,她要怎样那是她的事。我只希望,我的女儿不会被任何负面情绪给影响到。”说完,爸爸伸出厚实的手搭在我的肩膀,以示鼓励。我抬头看他,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“我刚才对妈咪发脾气,不知道她怎么样了?”因为愧疚,我把手背贴在嘴前,偷偷地咬。
“别怪自己。廖医师有对我们说过,你现在很容易往负面的思绪去想,甚至有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。更何况,你之前有跟我们提醒过,你并不是故意要对我们发脾气的,对吧?你也相信,自己会好起来的,对吧?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。”
我沉默的点下头,继续观赏夜景。此刻的心情,已稍微释怀。
“要不要去玩那一些摊位游戏?我看到很多人手上都有几份奖品,看起来很容易中奖。”从摩天轮出来,爸爸指着远端方向的游戏摊位,奖品琳琅满目,挺吸引人的。
“不了,我现在想回家,回去看妈咪怎么样了。”我这时上前牵着爸爸的手,另一只手,留给妈妈。
“那好吧。”他脸上一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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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回到家,我第一时间来到爸妈的房间外。轻轻推开门,见妈妈在床上躺着,但我们知道她还没睡。
我走上前去,轻轻地拍她的后背,叫了一声:“妈咪”。
“嗯?你们回来啦。”她揉着眼起身。
“对不起。我不是有意的要对你发脾气的。”见她的双眼红肿,我那满是的歉意感更加强烈。不敢看她,我把视线移向衣橱去,“说好不会对你们这样的,结果失言,还让你哭。”
“没有事啦。你知道我眼泪就是那么浅,看到一些悲伤的新闻就会想哭的啦。我一个家庭主妇,见识不多,所以不太会处理这些事,也不怎么会去安慰人……好啦好啦,你也别哭
啦。”
妈妈先是轻轻抚摸我的头,然后伸手拥抱我。我们俩还是忍不住的哭了起来,互相递纸巾给对方。
“我还有一件事想对你们说。”我擦掉眼泪,轻声说。
“说吧。想讲什么就讲出来,我们绝对不会跟你争论的。”妈妈抚摸我的头,爸爸也靠过来。
“你们,可不可以不要再吵架了?”我看着他们俩,语气带着恳求。
“吵架?我们没有啊。”他们两人眨了眨眼,一脸疑惑。
“我说的不是现在,而是以前。你们曾经吵过什么我都有记在心里。”我不曾忘记,更无法忘记。
从小,我见他们经常为了一点小事而吵架。直到偷听邻居们的闲聊中,我才得知他们的感情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好,主因是无法容忍对方的性格。若不是因为我,他们早就离婚了。
距上一次吵架是半年前的事。内容依旧是一方埋怨对方爱抱怨,另一方埋怨对方钱赚得不够多。
但就在那一次的“战火”之后,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们吵架。或许是怕,会影响到我的病情。
“没有啦。两夫妻,难免都有些摩擦的啦。”爸妈两人摊手,“是不是这件事影响到你的病情了?”
“没有,这和我的病无关,只是纯粹让我感到不舒服。”说完,我两手分别抓着他们的手。紧紧的。
“我们,把之前的不愉快都抹掉吧。”
抹掉他们的对彼此的不满,抹掉我对他们的不信任、怀疑……总之一切不好的事,都统统抹去吧。
爸妈互相对望几眼,然后拉起对方的手。互相致歉,对于之前的互相抱怨、批评。
“你刚才只吃了几口饭,应该饿坏了吧。桌上还有剩菜,快去吃吧。”
“能加热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她笑了笑,转身走到饭厅去。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没事了。
是的,没事了。
我再也不去管有关Miss
Eng的事。只要“蓝色破坏”出来搞破坏的话我就无视于它,当它透明。
要完全摆脱它并不容易,但我要相信这场“战斗”的最后的胜利者,是我。
必须相信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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