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蓝色风暴
我被困在一座迷宫里了。
周边皆是堆砌好几米高的灰色石壁,弥漫的浓雾阻碍了我的视线。我见路就跑,直到浑身疲惫,但依然找不到出路。总觉得,无论是上前还是往后退,都是错误的方向。
“救我!”我停下,大声叫唤所有认识的人,向他们求救。
谁可以来带我离开?是谁都好。拜托……
没人,真的没有人吗?永远都没有人会来救我吗?
不,我不要留在这里。带我出去!带我出去!
只有自己的阵阵回应。我深感彷徨不安的紧紧拥抱双臂,跪坐下来,啜泣。
感觉到冷,并不是因为环境的温度大大降低。而是失去方向的无助感,占据我的身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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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郑佳莹?郑佳莹?”
是谁?是谁在叫我?是来救我的吗?
我缓缓地从迷糊中回醒,抬起沉重的头,眼见到陈班主任正叫着我,以及部分同学朝我这里看过来。怎么,我又睡着了吗?
“原来是一场梦。”我捂着头喃喃自语,也庆幸这只是一场梦,并非真实。
“你还好吗?”她的语气明显是关心的,没有因为对我竟然在上她的课时睡觉而生气。
“噢,没事,没事。”我忍着不打呵欠,一手揉揉眼,顺手擦掉额头的汗水。
“如果身体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,那就请个假吧。”她对我点点头。
“好,我会的。”我的声音有些慵懒。不行了,我又想睡了。
回她一句谢谢,我又趴在桌上睡着,满怀希望恶梦不要再来。我受够了。
无论我睡了多久都没有人上来打扰,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病情会让我特别疲累和嗜睡,没什么好奇怪的。
我得了忧郁症。若要好听点的叫法就是心灵感冒,或是蓝色风暴。
在十四岁那年,我突然出现一种频尿症状。意思就是,我每时每刻都有着强烈的尿意,但,所排放出来的分量十分的少。为此,我在这两年内看了无数次的医生,但全都只是诊断出尿道发炎,吃了药也治不好。
药没有效,那就用薏米这些利尿的食材,甚至去从网络上找到的古怪疗法来试试看,结果还是不行。
“你就不能不去想它吗?”家人开始觉得我可能是心理作用,这个病是我幻想出来的。
但这怎么可能?我很清楚这个病在发作时根本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在作祟。但他们硬是不认同我的说法,甚至见我一旦出门后不断跑厕所,就会摆出不厌其烦的表情说:“刚刚不是去了吗?又去?”
受够了这种不被了解、体谅的无奈,我选择了沉默,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的沟通。
“你怎么老是这样?整天讲话不应人,搞到我们很烦很乱的,懂吗?”他们责怪我很难搞,甚至以为我在闹情绪、跟他们搞作对。却不知道,我已经对他们失去了信任。
算了,我默默忍受就好了。连家人都这样对待我,那还有谁会来理解我呢?
因此就从那刻开始,我也对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,没有深入对话。人家说什么,我就以:“嗯、啊、是啊、不懂。”作为回答。其余的话,我不想多说,因为说了也没用,没有人会帮助我的。
“精神科……”像接获到噩讯一样,我浑身僵住,仅剩下震惊的情绪。
不可能的。我怎么可能会沾上这相关的病?怎么会?
好不情愿的,我被带往到这间门诊室内,还被廖医师要求向他倾述在小时候有所不愉快的往事:父母经常拿我跟别人比较、被迫去补习、因成绩不好而经常被小学老师鞭打……说着说着,我居然哭了。
到最后,医师诊断出我患上焦虑症,频尿问题是由焦虑所引起的。我听了后,脑子里仅是一片空白。至于爸妈两人先是愣住,然后也跟着我一起哭,纸巾用得比我还要多。
以前我不晓得,小时候的遭遇其实会影响到未来的情绪。只觉得,被打被骂是件正常不过的事,只要哭过就会好了,没事了。
原来,虽然在表面上未感觉到负面情绪的存在,但其实它早已偷偷藏在心里不断累积起来,等待爆发。
“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,没必要去互相比较。”廖医师补充,从桌底下拿出一盒新的纸巾盒递给我们。我这时瞥看爸妈一眼,心里感谢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,我一直以来的无奈。
我可说是从互相比较的环境中长大的。无论比较什么,我永远都是被比较下去的那一个。因这样长期的受到了质疑和否定,所以现在的我严重缺乏自信,认为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。即使有人说我身上的优点有多好多棒,我都会选择怀疑。
“我们该怎么做?”爸妈脸上的担忧令我极度不悦。现在才来担忧我的病情,会不会太迟了?
“有什么心事不妨和他们谈谈,别藏在心里。”廖医师朝我看来,以叮咛的口吻。
“谈谈?这有用吗?他们之前的表现早就让我对他们失去信任了!”我嘲讽一笑,咬牙,不忿的别过脸。这一瞬间,门诊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好僵硬和尴尬,唯有冷气的凉快让我感到舒畅些。
廖医师先让我到外头坐一会儿。我百般无聊的晃着脚,暗忖他们在说些什么。也因为寒冷,我不禁打了个喷嚏,结果坐在我隔壁的男士迅速起身,找个远端的位子坐下。
“怕什么?怕我身上有病毒咩?“我不悦地小声咕哝。其实,我根本不需要为这件小事动怒,人家只是怕细菌传染所以才离我远一点而已。但不知为何,我就是无法控制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怒感。
也不知是寒冷还是频尿作祟的关系我又上了一趟洗手间。才刚出来不久,妈妈开了门招手叫我进去。我没去看爸妈两人,把椅子移离他们远一点才坐下,更把头撇开。
“他们很想陪你度过眼前难关,你就给他们一个学习的机会吧。我相信,他们是很爱你的。”
“爱我?哼,真是好一句超肉麻但非常有效的话啊。”我不想接受,但见他们三人投来这令我浑身不自在的恳求眼神,就只好作出让步的答应。
在走出了门诊室后,爸妈突然向我说声对不起。还说,以后会花时间来关心我,也希望我有什么心事可以向他们倾述。我表面上点头,心里其实抱着怀疑。只要一想起他们之前对我的种种不谅解,我就会自问自己:他们到底值不值得让我去相信?
为了让我心情好一些,他们带我到附近的商场逛逛。我最先走入这家书局,想找本漫画书,结果看见有一群孩童坐在这里看书,阻挡了我的去路。我大感不满,对他们小声抱怨几句,掉头离开。
搞什么鬼?想看本书都不能,简直是在跟我过不去!
“我要去厕所,等我。”在准备回家前,我把手指向远端方向,洗手间的方向。
“你…”看到爸妈欲言又止,我的脸色、心情大大下沉。我感觉得到他们有点不耐烦,因为对一些人来说,照顾患有精神疾病的家属是件很麻烦、疲惫的事。
“怎么?你们又想说我刚刚不是才去了一趟,对吧?”果然,说好要体谅我,原来只是说说罢了。
“不是……待会晚上,我们去吃泰式烤肉好吗?听说《BarBQ
Plaza》有新的优惠,值得去吃喔。要不,我们带你去吃自助餐,你以前一直吵着要去吃的。”
“不用了!以前我想要去的时候你们就一直嫌贵,不去!”我不领情,手臂摆出甩开的动作表示抗拒。
“别这样,我们只想让你开心起来。”
“这是在补偿吗?!噢,就是因为我现在很惨、很可怜,所以才肯带我去吃?!”
爸妈想补偿我,我应该为这份优越感而高兴的。但为什么,我的心是难受的?
不愿去想,我赶紧掉头离开。边走,边环视周围人群的快乐笑脸,与我心情低落形成强烈的对比。很是不忿的心情,涌起。
为什么在这里头的人没有我?!为什么我的快乐不见了?!
为什么要给我这个病?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!
就在这些疑问还没获得答案的同时,半个月后的新学年,我的频尿症突然间恶化了。
无时无刻的强烈尿意,让我像堕入了无底洞般恐慌无助。但不敢向老师提出去洗手间的要求,只强迫自己忍住。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是如何熬到放学时间的,只记得一回到家时,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流出。
妈妈认为我还不适宜去上学,于是帮我向校长申请休学。
现在的我终日窝在家里,与电脑、电视作伴。为了让心情愉快些,我所观赏的剧集节目都是轻松搞笑的类别,要不上网搜寻恶搞类的短片来看。只是,哈哈大笑过了,心情却是更加沉重。
渐渐的,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情不但一直处于低落,还比之前更容易为一点小事而发脾气。甚至,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症状……真的,很不对劲。
“带我去看医生,现在!”我哭着脸的对父母吼叫道,因为我预料到某一种病正悄悄的来临。
不等下个星期的复诊期,父母就在隔天带我去见廖医师。但这一次,我单独和他在门诊室内谈论病情。
“我想我患上了。”我红着眼对廖医师说明,还拿出从网上抄写下来的忧郁症检测表。从情绪烦躁忧闷、提不起劲、没有食欲等等的症状都打上了勾。除了最后几项严重性的厌世以及反复想到死亡,我想,我还没达到重郁的程度。
“已经不是单纯的心情不好或是低落了。”我不想再哭泣,大口呼吸让情绪平静下来。在经过一段漫长的对话,听到廖医师诊断出结果的那一刻我竟然松了口气。证明自己没猜错,只是没想到焦虑会是忧郁的先兆。
我再跟他聊起自己和爸妈的互动,老老实实的道出自己排斥他们,抗拒他们对自己的关心。
“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。”他说,然后递来一份用蓝笔书写的白纸。字体虽然有些潦草,但不影响阅读。
“佳莹患上这个病,我们也应该附上一点责任……是我们不好,一直都忽略了她的感受……我们现在所能做的,就是陪伴她、鼓励她……或许她还是很抗拒我们,但没关系,只要让她康复,那就够了。”
“这是你爸妈在和我对话中的其中几段。”廖医师也低头注视着纸上的字,不再多说。
“值得吗?”我垂下头,目光瞥向右下方。即使被我讨厌,即使我不领情,你们也没关系么?
“这没什么值不值得的,最重要是他们对你不离不弃。”廖医师说,“我记得在去年,有一个女生在她父母的陪同下来见我。和你一样,她患上了忧郁症。但是,她的父母就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,一直认为她是正处于叛逆期,或是学业压力所致。”
“那她现在怎么样了?”我睁大眼的看着廖医师,担忧不已。
“走出来了。因为她的父母到最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,陪伴她面临、度过这段低潮期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我一脸释然,可想有家人的陪伴和支持是多么的重要。
可是……爸妈不也一样在陪伴、支持着我吗?我在这一边给予那女生的双亲一个赞赏,却在另一边拒绝、怀疑自己的父母。这,这不是在自打嘴巴吗?
我的不领情、我的抗拒、甚至他们破口大骂……想到这里,我把头垂得更低,一手拭去流出来的眼泪。
“这个病请,我想亲自向他们说。可以吗?”我问。
“你觉得可以的话,那就去吧。”
我回应一声,大口呼吸让心情平伏了些。站起来,把手上的几团纸巾丢进垃圾桶,走出去。
“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……”我鼓起勇气,对坐在外头等候的爸妈亲口说出:我患上了忧郁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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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心里住着一座活火山。”回到家里我和父母做沟通,“这火山会不定时的爆发,控制我的情绪。所以我可能会为了一件小事而大发雷霆。但请记住,我并不是故意要对你们发脾气的。”
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给予安慰,爸妈上前给我一个拥抱。此刻我下定决心,提醒自己绝不能被这个病影响到我,更不准让它驱使我去伤害周边的人。
定时吃药、向父母倾述是每日必做的事。若有想发脾气的念头,先深呼吸,去想或去做能让自己心情愉快的事:看搞笑类型的电视剧、喝杯热腾腾的巧克力奶、阅读小说……
以及听音乐。只要一套上耳机,我整个人就会立刻漂流在音乐的世界里,享受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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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爱的农历新年到了。虽然我当下的心情还无法开心起来,但还是和往年一样打扮得美美的。
每逢大年初一,爸爸一方的亲属们都会到大伯家拜年。可见,大屋的院子里坐满了亲戚,热闹得很。我一如往常的坐在庭院角落处吃年饼,喝包装菊花茶,听长辈们的话题永远围绕在自己儿女身上。当然,爸妈没有向他们透露我的病情,是我再三提醒他们不要说出来的,反正又不是很光荣的的事。
默默退到一旁,我套上耳机听音乐,享受当中的世界里。忽然,身后传来一阵笑声。由于音乐播放器的音量调得不怎么大,我听得到外来的声音。把头微侧,见是某位堂弟正在讲电话。
“可以啦,可以啦。那张DVD我会在开学后的第一天拿给你啦。希望那天不会有Spot
checks咯。”
开学?这段稍微疏远的词引起了我的注意,更直接联想到学校这个地方。也不知怎么的,我忽然想念起自己在学校的点点滴滴。
想念上课、放学的铃声响,好想念那些不亲近,但在我附近打闹欢笑的同学们。墙角的各种小涂鸦、红色相思豆、图书馆的冷气味,还有还有……
“唔!”头有点痛,但无阻我继续去想。继续再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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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晚上要去天后宫拜拜吗?”回家的路途中,妈妈向我提议。这是我家每逢年初一会去的地方。
“不太想。”我盯着窗外的景回话,见一只麻雀在天空中飞过。手这时不知觉的伸出,摆出捕捉的动作。抓不着。
“我想回到学校。”我鼓起勇气,对爸妈提出这个想法。我想复学。
“你的病……”他们欲言又止,应该是担心我之前在开学日的状况。
“好了一些。我不想再待在家里对着电视机和电脑了。更何况这是我最后一年待在学校,不希望白白错过这剩下十个月左右的中五生涯。”
爸妈两人没有反对。就在农历新年假期结束后妈妈到校替我申请复学。从她口中得悉,校长会将我的情况告诉陈班主任,由她转告给其他老师了解我的状况。
“历史、数学、地理,还有……”
复学的前一天,我照着开学当天由陈班主任所分发的课程表去准备课本。一想到明天回到学校,心情有些紧张兼兴奋。更一时兴起的拍拍手掌以来自我鼓励一番,然后爬床入睡。
“一切都会很好的。”我在被窝里对自己说。没错,会很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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